黎征_

我靠,我终于找回账号了orz

【羡澄】不若相忘(四)

—本篇11000+,阅读时长预警

—完结篇,以后可能会有番外







廿叁.

“魏前辈,山门外有人找你。”蓝景仪跑了过来,叫道,“是个小孩。”

“哦哦!知道了,马上过去。”魏无羡把手上的果子往兜里放,拍了拍手上的草叶。

云深不知处不可疾行的规矩被他视若无物,寒梅凛然的景色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只看得见一抹抹怒放的艳红,一如当年自门外走进的新人携手、欢声笑语,灼伤了他的眼。

“魏公子。”扁豆拱手道,蛇类在冬季本是要冬眠,化形为人后却没了这个习惯,冬天里照样精神十足。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魏无羡对着手呵了口热气,搓了搓手,“这天气可真冷啊,辛苦小友了啊。”

扁豆点头以表赞同,“魏公子上回的问题还未问完,我家姑娘心里过意不去,便遣了我来跟您说个消息。”

“唉没事,让你家姑娘拿着吧,给你们涨涨月钱也行啊,没什么好过意不去的。”

扁豆确是出乎意料地坚决,“不,魏公子,这消息很重要。”他顿了会,说道,“昨日晚上,江宗主重伤不醒,如今正由大弟子江思带着往莲花坞赶。”

廿肆.

金凌在江澄门口守了两日,看着一个个

鼎鼎有名的医师走进去,接着又唉声叹气的摇头出去了。他蹲在门外,眼下是青黑的,眼眶却红红的,眼泪干涸了又重新冒出来。

邱鸣笛被江澄教训后,在邱家失了威望,早早的就被其他人从家主位置上挤了下来。他又不服气,凭着自己半吊子的灵力打上门去,又像狗一样的被打了回来,打他那人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心,邱鸣笛那好不容易结成的金丹就这么给打碎了。原本尚且还精神矍铄的人一下子成了个风烛残年的花甲老人,他低三下四地去找那些同邱家交好的家主,结果被赶了出来;投奔自己的女儿,但那姑娘早让自己的父亲给寒了心,给了他足够的银两可说什么也不肯收留他。邱鸣笛用起钱来大手大脚,当家主时便极向往金家奢靡之风,所以才想攀上江家这棵摇钱树。那些银两他用得极快,没出两月便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只能靠乞讨为生。邱鸣笛恨透了江澄,这才想到用自己去做人肉炸弹守在江澄夜猎归来时住的客栈里,心想拉上几个江家人一起死才不算亏。

“吱呀。”江思开了房门,轻声对着金凌叫了一句,“金宗主,宗主醒了。”

金凌闻声立马站了起来,他抬手擦了擦眼睛,抹了把脸,“舅舅怎么样了?”

江思也摇头,声音有些哑,“不太乐观,大夫说陈年旧疾积攒了许久,本就愈加严重了,眼下又添新伤,已是药石无医。”他捏紧了拳,语气又是满满的怒气,“而且宗主…铁了心的要剖丹。”

“剖丹?!身体坏成那样了他还剖什么丹!”金凌吼道,擦干了的眼泪又挤在眼眶中,顺着之前的泪痕滑下,“他谁也不欠!还什么还!左右是魏无羡自己心甘情愿给的,就是不还了又能怎样!?凭什……”

“阿凌。”

金凌顿了声,江夫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侧,红衣比往日更加浓艳,步子略显不稳,似乎下一刻就会倒下,她手上提了个篮子,垂下的另一侧长袖空荡荡的。

“舅母…舅舅他…”金凌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咬着嘴唇,任由眼泪往下掉。

江夫人把篮子搁在臂弯处,替他揩去了眼泪,安慰道,“好了,别哭了,多大了也不怕别人看笑话。”

“可是舅母……”

“嘘。”江夫人竖起食指立于唇前,柔柔地笑道,“不说了啊,你也知道,你舅舅下定了决心做什么事,我们都干涉不了的。所以乖乖的,让他去做他想做的吧,他…也该随心一回了。”

金凌看着她眼角通红,勉强撑起的笑里蕴含了苦涩,只得点头。

廿伍.

屋里满是药草和血液交织汇杂的气味,闻了令人头闷气短。窗户虽然开着,但空气似乎凝结住了,连带着这股气味一起被留在屋中。

窗外的那朵红莲总算是落了,光秃秃地只剩下一池荷叶和光秃秃的稍显青黄的莲蓬,只能被风吹着摇头晃脑。

江澄此时坐起了身,他头发披散着,有些乱,白色的衣襟上沾了血,格外的触目惊心。江澄脸色并不算好,苍白无力,身躯在药草和疼痛的折磨下单薄得像一张陈年的纸张,只消轻轻一揉便可化作碎片随风而散。不知他是怎样从深入骨髓的苦痛中抽身而出,或许是为了做出一番精神尚可的姿态,好叫周边的人不要那么的难受。

“舅舅…”金凌站在床边,眼睛通红地看着江澄,金小宗主几年下来好不容易端出的宗主架子早就丢了个干净,又成了那个巴巴地盼着舅舅陪自己夜猎的金公子。

江澄伸手在他额上响亮地弹了一下,瞪着杏眼骂道,“我刚醒来你就在门外嚷嚷!有什么好吵的?!腿还要不要了?!”

金凌一把抓着他的手,哭道,“舅舅,你快点好…你好了把我手脚全打断了都行…唔…”

江澄被他这一番举动吓得差点躺回去,想把手抽回来奈何实在是没了力气,也就任了金凌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自己手上掉。江澄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像什么样子…糯米都没哭成你这样。”

“舅舅你少唬人…”金凌边哭边反驳道,他松了手去揩眼泪,好让江澄再把手放回被窝里,云梦湿冷的冬天最为难熬,那是渗入骨子里的凉,“你刚醒过来…哪里晓得糯米有没有哭…”

“我儿子我当然知道。”江澄道,“好好收拾收拾自己,金宗主。好在这里就我们几个,没人再看得见你金宗主哭成花猫的模样。”

金凌气哭,“舅舅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哭成这样不还是因为你吗?!”

“好了好了,你俩别吵了。”江夫人递了方帕子给金凌,让他把脸好好擦干净,又倒了杯温水给江澄,轻声道,“糯米其实也难受得很,这几日吃饭也吃不下,晚上睡着了又老被魇着,瘦了不少。”

江澄接过抿了一口,道,“嗯,待会带他过来,他年纪还小,这么下去不行。”

江夫人点头,她掀开了篮子上那方布,里头是一个小碟,浅粉色的菱形糕点置于其上,除却糕点独有的甜香气息,还多了丝醉人的荷香,像是落花前最后的一瞬间,将所有的芬芳都再一次释放。她笑笑,道,“你睡了这么久,口里淡了吧,特意给你做的,尝尝吧。”

江澄的脸色刹那间变成了灰白色,似遭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好像冬日里叫人泼了盆冷水,全身麻木。他转过头去看窗外,那单在的莲蓬直愣愣地闯进了他眼中。江澄木头似的呆坐在那,愣着两只眼睛盯着篮子里的糕点,嘴唇翕动,呐呐自言,“花呢…”

江夫人垂下头,咬着唇,又细声道,“吃一点吧…没事的。”

金凌被这般场景弄得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这盘糕点怎么让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这么奇怪,待他想开口问时,江澄已提高了声音置问道,表情哀恸而愤恨,“花去哪了?!”

“折了。”江夫人答道,她长长刘海遮住了神情,让人看不清她在想些什么,“我亲手折的。

江澄怒极反笑,“好啊,一个个都不听我的,魏无羡如此,你也是这样!”他手上一使劲,握着的杯子应声而碎,割得他掌心血色淋漓,“我先前说过什么?!那花不准折!不准折!!你折它做什么?我半死不活了还是死透了!”

江澄咬牙切齿道,“我就是死了也要不着你来做什么,做这种无用功干什么?!”

“舅舅…你的手…”

江澄把手里的碎片甩倒一旁,冷冷道,“金凌,你先出去,我有话同你舅母讲。”

金凌没迈步,“可是舅舅,舅母做错了…”

金凌话没说完,因为他看见之前站着的江夫人突然跪了下来,对着床上的江澄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一声一声,如同重锤实实在在地敲在人心上。再抬起头时,已是额上鲜血同眼底清泪一齐流下,在地上砸出豆大的印。

江夫人拱手,朗声答道,“此时此行,从未后悔;皆出于心,皆为一人!”

江澄默了,他看着她的脸,多年来依旧没有改变,少女般的柔美,此时竟也有了坚定。

他伸手遮了眼睛,又摆了摆手,哑声道,“都出去吧…出去…”

廿陆.

“舅母…”金凌望着江夫人的背影,瘦小纤细,池边风吹得她好像下一刻便乘风而起,不再归还。

“阿凌啊…”江夫人唤了句,她闭了眼,轻轻地说着,生怕惊动了什么,“花落了呢……”

金凌默声不语。

只听见她又说着,“以后,你一个人也要好好的。不要哭了,眼泪多是让人看不起。你啊,身上担子也重,没办法,这个宗族都在你肩上呢。说到这,我到又想起那年我去清谈盛会,大片金星雪浪真的很漂亮,雪一般的白。那时我就想,阿凌很厉害呢,日后定然有许许多多的人来称赞。要是小糯米也能像阿凌一样就好了…”她唇角上扬,又说,“但我还是更希望他开心点,不爱读书,那去放放风筝好了;不想练剑打坐,那就上树逗小鸟、摘果子。这一世啊,快快乐乐,才算好。”

江夫人坐到金凌身侧,把手里的篮子递给他,“阿凌,吃点吧。”

“舅母,我…”金凌想要拒绝,他现在着实没有胃口吃任何东西,可他看着江夫人那双眼中的期许,实在无法拒绝,接过篮子放在膝上,那糕点入口即化,异常的甜润适口,凉舌渗齿,滋味纯厚。金凌吃得却如同在嚼蜡,他看向江夫人,恰巧一阵风过,掀开了她垂于身侧的衣袖,袖中已无纤长细指,只见到手臂处一侧血淋淋的断口,正一滴一滴地淌着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金凌又忽然联想到江夫人不稳的步子,和浓烈的一身衣裳,一时眼前氤氲,咀嚼间都带了苦涩。

“阿凌,怎么又哭了?”

“没,没有,舅母…你做的太好吃了…我喜欢就吃快了些…咬到舌头了…”

“哦,这样啊…那吃慢点吧,别再咬着了。”

“嗯……”

廿柒.

“南方秘境中有一莲,丹色,其花可食,可延年寿,固金丹,定魂魄,实为良药也。”魏无羡把从旧书摊子上淘到的书往江澄眼前一放,挑了句念,“江澄,你说这莲花真有那么神奇?”

江澄白了他一眼,“我看这书上都是些骗人的东西,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你定是被人家骗了钱,买了个假玩意。”

魏无羡把那书往后一扔,笑着去勾江澄肩膀,道,“那就是吧,反正我觉着哪处的莲花都没有我们莲花坞的好看,放眼过去一大片一大片的,比那书里形单影只好多了。”

江澄听了,也笑了,“那是自然。”

廿捌.

云梦位于江南一带,即使寒冬腊月的水也

不会结冰,只是颇为冰冷刺骨。云梦的南端有个小湖,以湖为中心方圆十里四季如春,风光秀美,湖水即使是在冬季时都是温热的,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魏无羡前日得了江澄的帖子,说是要他到暖湖上来一趟,有话要说。魏无羡早就到了云梦,五日前那场爆炸众说纷纭,只道那云梦的江宗主重伤,当场便被炸得失了知觉,身上血淋淋的,莲花坞这些天又广请名医,却有坐实这个说法的意思。魏无羡自当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地赶到云梦后正巧碰见出门送帖子的江罗儿,那人看见他,眼睛通红的塞完帖子就跑了,一声也没吱。

魏无羡赶到湖上边时,一个小画舫停在岸边,他是骑马来的,马蹄声不小,溅起的灰尘更不小,显得他整个人都风尘仆仆。

许是被那马蹄声惊动了,画舫外挂着的帘子被掀了起来。魏无羡看见江澄向外探出的半个身子,刚想伸手打个招呼,结果人看了他一眼又缩了回去,再没多分他一丝目光,魏无羡只能把僵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来。

画舫中烧了炭,十分暖和,江澄今天穿了身浅紫的外袍,上头绣了云梦的九瓣莲,朵朵交缠,分不清,识不出上面究竟绣了多少,一如他们错综复杂的关系,叫人看不明白。

江澄坐下,魏无羡则坐在他对面,没等他开口嘘寒问暖,江澄就提着袖子给他倒酒,道,“今天叫你来,其实没什么别的事。随便聊聊而已。”说罢,他握着那酒杯递给魏无羡,“喝酒。”

魏无羡接过,一口饮尽,急切地问道,“江澄,你身子没事吗?我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要么咱们……”

江澄抿了口酒,面不改色,“你看我现在像有事的人吗?”

不像。且脸色比他平常看见的还红润些,确实不如传言所说的受了重伤。

魏无羡放了心,自言自语道,“那太好了,我还以为……”

“若他人要我死,我就得死的话,那世上对我江澄恨之入骨的人多了去了,哪轮得到他邱鸣笛这个老家伙!”江澄冷冷一笑。

那是他多年来最常用于表达自己情感的表情,眉头微皱,杏眼半眯着,接着一声冷哼从薄唇中吐出,那便是个十足十的冷笑了。

江澄打小就不太爱笑,但跟魏无羡待在一起时好歹还能看见那张尚且稚嫩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出来。

可如今这算是什么?笑里夹刀夹枪的,刺得人体无完肤,无地自容,半分情面都不曾留下。

他以前不曾这样,魏无羡悲哀地想着,桃花笑面也抵不过内心哀恸。

“魏无羡,你今年几岁了?”

魏无羡前世神形俱灭之时大概廿二,十三年后归来,如今又已过去了十二年,细细算下来得有四十七了。但按莫玄羽的壳子来算的话,他今年不过才三十出头,算不上年纪大。

“按这副壳子的话,大概三十一二……”

“就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活到五十都是个未知数。”江澄道,“这可不行,你魏无羡这么个大祸害,不活个千八百岁哪里配得上你夷陵老祖的称号。”

“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怎么着我也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也算赚了吧。”魏无羡撑着下巴答道,“江澄倒是你啊……”他微微一笑,“我希望你长长久久啊。”

江澄笑骂道,“滚你的,我才不要做老妖精。”

“哪里会老了?你看你现在不还依旧光滑水嫩的吗?再过多少年都还是一个样。”

……

廿玖.

那大半个下午他们聊了许多,从第一次见面到对方小时候发生的各种糗事,一律不谈那些叫人理不清思绪的旧人旧事,就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云梦泽。那时江澄还不是重担累累的江宗主,魏无羡也不是驱使万尸的夷陵老祖,他俩不过是天地间最普通的两个少年,最该是风流恣意的时候。

于是黄昏已过,月亮早早地爬了上来。江澄立于岸上,魏无羡正站在个缓坡上,只得仰望着江澄。

月光柔柔,周边并没有什么嘈杂,白日枝头鸣叫的鸟也已归家,静寂得似乎仅剩下了他们彼此间的呼吸声和湖里游鱼摆尾所溅起的水花。

江澄长叹了一声,仿若过往一切美好在眼前应声而碎,铺开的只有血淋淋的噩梦般的残酷。

他说,“魏无羡,我是真的恨你。”

魏无羡垂下头,想,你理应如此。

当初怎样,现在又是怎样?总而言之都是泡沫一般,唯一可见的是渐行渐远和无话可说。

故人的音容笑貌湮灭在记忆里,曾经的欢声笑语不复存在。

“你叫我欠了别人多少,你自己清楚吗?”

迎着月光,魏无羡半眯着看见江澄转过身,那双苍白的手拽着他的衣领,逼迫得他瞪大了眼。接着一对薄唇欺压而上,带着冬日的微凉和中药独有的苦涩,一点点在唇齿交接处漾开。

极其简单的一触即分,如蜻蜓点水般。

未等魏无羡回过神,他便被一把推开,他看见江澄在笑,没有讥讽,没有欣喜若狂,只有那酿在年月中的苦涩。

在他被温热的湖水淹没之时,他依稀听见一句话。

“可我却还是悲哀地喜欢了你那么多年。”

叁拾.

江落推开了门,他手忙脚乱地把衣服套好,接着迈着小步子往外跑去。 

这是他看到过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真的很漂亮,可是天气太冷了,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化作白雾弥散在眼前。他其实不是很想出去,可是刚躺到了床上,江落又开始想,阿娘一个人在那里陪着阿爹,她会不会冷,会不会害怕?阿娘今天还没有抱过他,说一夜好梦。所以他钻出了暖和的被窝,抱着自己的小手炉跑了出去。

江落觉得这几天的莲花坞很奇怪,屋外挂着好多白缦,长长得垂到了地上,大家都在哭,连平日里最腼腆的罗儿师兄都放开了声,哭得涕泪纵横,悲伤得不能自已。所有人都穿着他从来没见过的白色衣服,阿娘没例外,自己也被套上了件。

江夫人牵着他的手,带他到了祠堂,江落往后退了退,躲在她背后,偷偷地去看那些牌位。

“糯米,跪下。”

江落有些不解,然后他看着江夫人跪在了一旁的蒲团上,他也就一起跪了下来。

“糯米啊,你看看,上面的那个是你爹。

江落晃着小脑袋,道,“阿娘,阿爹不是牌子啊?”他阿爹,是江澄,是云梦江氏宗主,是三毒圣手,一根紫电横扫万千邪祟,是他心里头最最厉害的人。

江夫人怜爱地摸了摸他头顶,说,“以前不是的啊,可现在是了……”她眉眼温柔,“阿落,阿爹不会回来了。”

江落眨眨眼,道,“为什么?”

“他去别的地方了,那个地方其实挺好,你阿爹在那可以看见他的爹娘和阿姐,还有许许多多你的师叔和长辈们。”

“阿爹为什么不带我们去啊?糯米很听话的啊,最近都没有再捣乱了。”

江夫人没有回答他,只是说了件别的事,“阿落觉得阿爹很厉害吗?”

江落点头。

“但是阿娘希望糯米不要什么都学你阿爹。你可以学他坚强、沉稳、可靠,但是不要学他太过执着,什么东西认准了就不变了。”江夫人叹息,“阿落现在可能不太懂,没关系,长大了就好。”

江落似懂非懂。

江落跑到了祠堂,里面点着蜡烛,昏黄的烛光飘忽不定。

江思和几个门生站在里面,见他来了,略有些惊异,“阿落,你来干什么?不是已经睡下了吗?”

“我找阿娘。”

“主母去院里了,你先回去睡吧。”

“嗯……”江落把手炉塞进江思手里,他手指指尖有些发紫,确实冻得厉害了。

江落对着最面上的那个牌位弯了腰,默默道,“阿爹,我来看你了。”

叁拾壹.

“我不信。”魏无羡咬紧牙关,指甲深陷进掌心,“他怎么可能死了?!”

江思脸上并无表情,如一潭死水,声音平缓,“宗主已经去了,还请魏公子节哀。”他提着纸灯,鹅黄色的纸上是浓墨写上的江字,轻晃着的灯光照着他半边脸,映出一双桃花目。

“我昨天才同他见了面,他脸色比以前还好,他跟我喝酒,聊过去的事,还……”亲了我,说喜欢我好久了。

魏无羡闭了嘴,仍未死心。

“哦。”江思握着那挂着灯的木棍,上头隐有裂痕出现,他嘲讽道,“魏公子可听过一词,叫做回光返照?”

他带着魏无羡,往前走去,过了莲花坞中曲折的长廊,来到了一处破落的小院子外。院外的树枯死了很久,树干早已被虫子蛀蚀,成了空壳,光秃秃的枝干上结满冰霜,腐朽的身躯因厚雪的压迫而快要塌陷。天地间尽是银装素裹,脚踩在地上便陷进了大半只,行走变得十分艰难。寻食的鸦雀在枝间展翅跳跃,振落了积雪,它们叽叽啾啾地叫着,抖落羽翼上的点点水珠,落地无声。

“两度失丹,又加上些新伤旧伤的。”江思上前叩响了门,“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他侧过身,道,“魏公子,主母有请。”

叁拾贰.

院里院外都是一般的陈旧,二十多年前的旧房子屋檐上结了冰棱,屋顶是层白雪。

我曾在这里同他一起喝过酒、说过笑。

枯树干上是一条条乱七八糟的划痕,像老树脸上藏着年月和回忆的皱纹。

我曾和他一起靠着树比身高,他因为长不过我经常闹脾气。

小池中一片残荷败景,池水已结成一层薄冰,稀疏草叶也被冻在了一起,不复清明。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在里面摔了一跤,他站在池边笑我,然后把我拉了上来。

魏无羡恍然大悟。

这是我以前和他一起住着的院子。

而那池中立着的人影缓慢转过身,搅碎了一池薄冰,素白衣衫和浓墨色彩的发丝在水中交杂,她面容及其平缓,一张白净瘦削的脸上此刻爬满了类似于花瓣脉络般的痕迹,一只衣袖中空无一物。

江夫人展颜一笑,仿若往日,“魏公子,你来了。”

叁拾叁.

魏无羡生来便是个坐不住的,能坐下来好好听人讲话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魏公子少年时曾看过一则关于南方秘境的传言,不知现在可还记得?”

“记得的。”魏无羡道,“你是丹莲。”

丹莲点头,“魏公子于九年前受了重伤,多亏了含光君四处寻求奇药才得以存活,可有此事?”

魏无羡献舍归来后三年,被一摄魂的精怪找上了门。莫玄羽所持献舍禁术不全,再加之他的魂魄在这躯体中待得实在不算是舒服,也就轻而易举地中了那精怪的招,差点又到阎罗王那报道。

“有…江澄带你回来难道是因为…”

丹莲唇角含笑,答,“若不是我拼尽了力终于在进药房前化了形,怕是早成了你腹中药丸。”她拢了拢袖子,遮住那只断臂,轻声道,“因为本体受损,导致我初化形时心智不定,状若孩童。秘境之物,向来不为世人所知,若被有心之人察觉到了,他怕也保不住我这朵花儿。这才成了亲,叫他人不再好动我。”

“可糯米……”他想问,若真是为了如此原因才成亲,那糯米是哪来的?那孩子同江澄那么像,总不能是假的吧?

“是你的。”

丹莲轻飘飘地一句话仿若一声惊天巨雷炸在魏无羡耳边,使得他一时间一片空白,再容不下他物。

“他是坤泽,无法使人孕子。”

一件陈年往事钻进了他脑子,终占得一席之地。可那件事在他以前看来太过微不足道,以至于他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那大概是江澄十五六岁时发生的事,本来他俩是要跟着江叔叔一起去夜猎的,但临走前一天江澄发了高烧,去不成,江叔叔就只带了他走。等到他回来才突然发现,自个的被子床单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全都挪了屋,虞夫人趁着他出去硬是让他跟江澄分了房!

魏无羡气不过,照样想跟以前一样三更半夜摸进江澄房间里然后接着抱着小师弟睡觉,谁晓得虞夫人特地持了紫电在门外候着他,他门还没完全打开那条鞭子就利索地抽到了门上,那扇雕花木门刹那间碎成了块。

魏无羡:“……”

师弟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所以……我还是进去吧。

连着两三天,夜夜如此,这可把魏无羡的耐性磨完了,他随遇而安,窝在自个那房间里,抱着个枕头权当那是江澄,两眼一闭,照样一觉到了大天亮。

那段时间江澄也有些怪怪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撑着下巴,耷拉着两只眼望着远方。同他说话,爱理不理的,没了半点精神。但好在并没有持续太久,魏无羡暗自纳闷一会后也没怎么在意了。

叁拾肆.

“江澄,你分化成什么了?”魏无羡躺在小船上,头下枕着江澄的腿,他一伸手便可以勾到江澄垂下的发丝,勾了一丝卷在手指上,看着江澄垂首剥莲蓬的认真神情傻笑。他刚分成乾元,想想江澄年纪同他差不多,应该也分化完了。

江澄白了他一眼,然后把莲蓬头往他脑门上一砸,“傻了吧你,赶紧放手。”

“哎哟喂!江澄,你还没回我话呢。”

“中庸,没您老厉害是个乾元。”江澄没好气地说着,“听清了吧。”

魏无羡笑嘻嘻地凑上前,抓了他手上一把白嫩嫩地莲子,“不敢不敢,我师弟才是最厉害的。”他举着江澄的手往上一抬,对着阳光,大声道,“瞧这一双手,多能干!莲子剥得老干净了,比我这双糙手好多了!”

江澄气得一拳捶到他脸上,“滚你丫的!谁要这个厉害了?!”

魏无羡连忙握着他那双藕段似的手,凑上去亲了一口,道,“江澄,你好香啊。”

江澄气呼呼地丢了一把莲子到他脸上,顺带着把这不要脸的家伙掀下了船,怒吼一声,“滚!”

叁拾伍.

“刚来莲花坞的时候,我一直很害怕,所以我就一直跟着他。我想,如果不是这个人把我的花折了,带我出来,我可能还在我的小池里吹吹风,看看小鱼游来游去,而不是待在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那是差不多是他走到哪我跟到哪吧,可又怕给人添麻烦,到时候他一生气,就不管我了,所以我就偷偷地跟在后面。你也知道,藏定然是藏不住的,他就问我,'你跟我做什么?'

我说不来话,怕比划出来他又看不懂,就什么也没说。

他看着我,忽然对我说了句'对不起'。那时我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接着他又讲,'冒然把你带出来是我的不对,但我之前想救一个人,虽然…他现在已经好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的,以前的愿望大概就是好好做我的花,要是哪天能化形,就出去走走,逛遍山山水水。他带我出来,好像是帮我提前实现了愿望,可是花茎断的时候确实是疼的,我又有点怨他。”丹莲叹息一声,她眨了眨眼睛,细长睫毛上结了层霜,“成亲那天晚上,他被灌了许多酒,啊…大多是为了帮我挡酒。他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讲了好多好多事,他嘴里话念不清楚,叫了好多人的名字,他说,'阿娘,今年开了好多您喜欢的紫莲。'

他说,'阿爹,我现在算不算一个合格的江家人?'

他说,'阿姐,金凌长高了好多,跟金孔雀越来越像了,不过现在做了家主,没以前贪玩了。'

他最后说,'魏无羡,魏婴…骗子…'”

她看了看自己还在的那只手,红纹已经绕上了指尖,眼神略有落寞,“他对我很好,带我去看从未见过的景色,尝从未吃过的食物,我第一次感受的温柔,是来源于他。我不管别人是什么想法,但他在我眼里,是最温柔的人。

我不禁会想,这样好的一个人,肯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吧。可是不是,莲花坞内许多门生都怕他,外人都说他阴沉,姑娘们嫌弃他不是个会疼人的。

我不懂…真的不懂,他真的很好,只是别人看不见罢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对别人也好一点呢?这样大家就不会说你啊。

他说,'我想怎样,与他人无关。嘴长在他们身上爱说就说去,我才不想管。'

我问,'那你喜欢的人也误会你了呢?'

'那便让他误会去吧,左右他也不在意我,哪管我怎样?'”

“他是真的喜欢你,你以前摹过的字,写过的信,他一直都留着,时常看着看着就开始自言自语,说'你为什么不愿回来?'

他留着这座院子,哪怕里面夹杂着最不忍回首的记忆他也不愿就此抹去,只因为那里有你生活过的痕迹。

他这人心思藏得紧,没几个人看得出来。他若不想说,谁也逼不出半句话。疼了忍着不讲,牙掉了混着血往肚里咽,他外表装饰得无坚不摧,其实内里早已千疮百孔,不堪入目。”

丹莲拿出个小盒子,“这是他留给你的。”

打开后,里面是一颗流光溢彩的金丹和无数细小碎片拼凑在一起的清心铃,系着的紫色流苏尾部沾着血,铃上面是快要被磨平的婴字。

魏无羡颤着手接过,险些把那宝贵的盒子摔在地上。他鼻尖一酸,那双桃花目中掬着的泪就落了下来,砸在那铃上,顺着碎痕跌进盒子里。

我都做了些什么?!魏无羡近乎癫狂,他扯着自己头发跪坐在雪地里,咬着唇看着那颗金丹无声地哭。

我当着他的面说不喜欢他,见他脸色铁青反而躲在别人后面笑。

我处处躲着他,躲着自己曾经的责任与罪孽,像个懦夫。

我带着别人进了江家祠堂,当着江叔叔、虞夫人还有师姐的面伤了他。

我面对他的质问和哭诉什么解释都没有,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我食言了”。

我看着他心口流着血,和金凌两个人互相搀着对方慢慢走进雨幕,始终没有伸出一只手去扶他一把。

魏无羡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我他妈真是个混蛋!

叁拾陆.

寒夜之间,魏无羡耳边又响起了那首云梦小调,他抬不起头,只觉得身子有千斤重,令人疲惫不堪。

醉知酒浓,醒知梦空。他的忧伤圈不住,月色的阑珊的惆怅心事也零落成曲。

“从别后,再逢难矣。”

江澄对他的归来,没有欢喜,没有痛呼,没有讽刺,有的不过是一句最简单,“好啊,回来了。”

“更隔山水万重,相思聊无益。”

山海之间游荡的那五年,他欠了多少相思债?

“行事潇洒何必牵挂儿女情?”

是了,前世放荡不羁,惹了多少事他早已不清楚了,因为那时候总有江澄帮他收拾烂摊子。

“不若相忘江湖去。”

不若相忘…相忘于江湖吗?当真忘得掉,抹得干净那往事纷纷吗?

那朵莲终是谢了,没了赤色的花瓣,连那翠绿的茎和莲蓬也萎缩枯黄,只有一把发黑的莲子和处处萧瑟,其余的,半点都没剩下来。

魏无羡望着四周,寂静无声,像他那颗心一样,低到了谷底。

叁拾柒.

江落火急火燎地跑到那座院子时,空荡院中只剩下一个呆坐在地上的魏无羡了,全无丹莲的影子,他心里貌似明白什么,阿娘…也走了……

小孩并不懂死与活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睡得久一点罢了。再看见江澄变成一块冰冷木牌的时候他理解不了,而现在丹莲的离去却触动了他心里对死亡的认知。

“婴伯…我阿娘…不见了吗?”江落抓着自己的袖子,杏眼里冒出泪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阿落,她死了。”

“你骗人!骗人!”江落哭着叫了起来,“我不信!阿娘早上还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他抱着自己小小的身躯缩成一团,自言自语道,“大师兄说…阿娘可喜欢藏起来了…我要找她…我要去找她!”

他飞快地起身,却被那雪弄得怎么也站不起来,一次又一次的跌在地上。他不管会不会弄湿衣服,会不会害了风寒,只管趴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哭,好像这样爹娘就会回来就他赶紧起来似的。

魏无羡连忙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拍着他身上的雪。江落却拼命地挣扎,推拒着,眼泪水早已糊了一脸,“我不要你!我不要你!你放开我!”

魏无羡抱着他,也跟着一起哭,嘴里直讲着,“对不起…”

【“对不起…可是我真的很怕…求求你别哭了,我会陪你玩的。”】

“我要我爹!我要娘!”

【“我不要你!你走开!你还我的狗!”】

“你还我爹娘,你还给我…唔…还给我啊……”

【“我要我的爹娘啊……”】

“对不起对不起…阿落,对不起…”

【“江澄…对不起……”】

叁拾捌.

“喂,你听说了吗?魏无羡快死了!”

“老姜头,你听谁说的啊?魏无羡十几年前刚得了金丹,哪能这会就死啊?”

“谁晓得呢?前些日子我家那小子去仙通姑娘那听书,回来就跟我说了这事。”

那中年男人笑了笑,一口把杯里的水喝尽,道,“大概是那魏无羡罪孽太重,上辈子没还够,这阎罗王才又着急把他拉下去吧。”

“可不是嘛!谁不知道夷陵老祖血洗不夜天,那多条人命,一辈子哪……”够还啊三个字还没说出口,那男人面前的木桌顿时间被一道剑光劈成了两半,滚烫茶水溅在他身上,烫得两人“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我靠!你他妈有病啊!”两人破口大骂。

挥剑的是个十八岁左右的少年,他冷着一张脸,杏核眸里夹杂着隐隐怒气,薄唇微抿。他身上一共三把剑,一紫一红背在背后,腰间另别了一把玄色的长剑,就是用来劈桌子的那把。

他吐出句冷冰冰的话,腰间长剑便有再次出鞘的意思,“再乱讲话,打断你的腿。”

语罢,御着剑离开。

“我呸!修仙就了不起啊!”男人淬道。

“那可不对,人家脾气其实可好了,都怪你说错了话。”

男人反过身,只见一位俏丽姑娘正笑吟吟地搭着话,她指上缠了尾白色的小蛇,眼里空无一物。

“当这人江家少宗主的面,说代宗主的不是,放谁身上能高兴?”

男人瞪大了眼睛,结巴道,“他他他…他是…”

“江家少宗主江落。”姑娘莞尔一笑。

叁拾玖.

江落已离了莲花坞两年,他今年十八,十六岁魏无羡送他去云深求学,十七岁让他去外面闯一闯,可这天下还没闯完,魏无羡自个就不行了。

昔日的魏代宗主靠在床上,他外表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鬓边却已生了许多白发。

江落蹲在床边,捏了捏他放在床头的手,道了一句,“婴伯。”

魏无羡这才睁开了那双眼,极慢地转着头,他大抵只剩下几口气,呼吸对他来说都像是毒药一般催命。

“阿落,回来了。”

“嗯。”

魏无羡叹口气,从枕下拿出个印章,放在他手心里,“以后啊,自己照顾好自己。”

江落点点头,不出一语。

“我…又要去打扰你爹了……不知道他在下面过得怎么样,总算是能自己去看看了……”魏无羡释怀般地笑了笑。

“我晓得,你心里还是不喜欢我…恨我…

我也知道自己或多或少都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但现在,你不用再在意这些了……好好做你的江宗主,像你爹一样…”

江落依旧点头,算是答应了。

“阿落…开心点吧……多笑笑啊……”

笑不出来。

我好难受……

还没待他说一句话,那只手就垂了下来,床上的人已闭了眼,了无声息。

江落愣愣地在那坐了会,又捏了捏他的手,可没有半点回应。他垂下头,抬着袖子擦着眼中的泪,哑着嗓子到魏无羡耳边,轻声唤了一句,“父亲……”

肆拾.

“宗主。”江落立在池边站了许久,等到后面有人叫他,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脖子。

“代宗主已去了,请问该如何安葬?”

对面两个孩子玩闹的声音传入江落耳中,他想了想,道,“同前宗主合葬了吧。”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小时候江澄讲给他听的故事。

肆拾壹.

“从前有个小孩,他没什么朋友,只有几条小狗陪他玩。后来小孩的父亲带回了另一个孩子,可那个孩子怕狗,所以小孩的父亲就把狗都送走。小孩很难过,但那个孩子跟小孩说,'你别哭,我会当你的朋友的。'

小孩信了,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一起摘莲蓬,一起翻墙买酒,一起挨骂挨罚,每天都很开心。”

“然后呢?”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小孩和那个孩子分开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再见面。”

“噫,阿爹你的故事好悲伤啊。”

“……

没什么好悲伤的——

这就是我的故事……”


吾之一生,即为相逢与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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