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征_

我靠,我终于找回账号了orz

【百日双杰】DAY 30 拜无忧

——羡澄

——魂体老祖羡✖️现代落魄澄

——一发完,17000+,阅读时长预警

——有肉渣(真的只有渣)








One.

七月盛夏,路上一个水点也没有,尘土飞杨,干巴巴的发着白光。烈日炎炎,而头顶的太阳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大把大把的光热洒下,又对地下万物加以炙烤。处处干燥,处处烫手,处处憋闷,整座城市像是被火烧过的砖窑,令人喘不过气。

公交车里开了空调,但过多的人也使得这不大的空间里闷得慌。司机拼命往车里塞人,看着车后还有些位置便对着站在中间的人吼着。车子一停一开之间,总有有些磕磕碰碰的事发生,于是车里就响起了用着各类方言的争吵,唾沫星子四处飞溅,周围的人也自觉地远离争吵中心。

江澄靠在椅背上,即肩的黑发散下并未扎起。他耳机中放的是极舒缓的轻音乐,飘渺空灵得仿佛能涤荡心灵上的一起脏污。江澄身子显得淡薄,白色的衬衣下仿若只有一具骨骼,他外面套了一件大红色的薄外套,两只袖子下分别缝着“W”、“Y”两个字母,衣服很旧,而且尺码并不合适,大了一些。那是他身上唯一的艳色,却与他整个人一点都不搭,倒像是别扭地强加上去似的。

公交车停下,上来了几个老人家,又下去了一堆叽叽喳喳停不了嘴的小孩子。江澄透过那玻璃窗看了眼站牌,原来是到学校了。

江澄以前也在那读书,这时候貌似是有什么活动,学校带了一群孩子出去玩,回家的孩子就送回去,住校的就接着带回学校去。

他拍拍衣服后起身给人让座,老人家忙不迭地道谢,他也就点点头,默默地穿过人群到了后门去拉那杆上的吊环。

抬首间他似乎看见外面的站台上坐了个人,那人垂着头,江澄没太看清。一眨眼过后,位上已没了人影。

看错了吧……

公交车再摇摇晃晃地开了半个小时,车上便只剩了他一个人,其实人早就走的差不多了,他拉着吊环眯着眼小睡了一会,才就这么站到了终点站。江澄揉了揉眼睛,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十点半了。

下车后公交车吐出一口浑浊尾气后继续晃晃悠悠地开走,而这个偏僻的小地方离了它这个光源就变得漆黑一片。江澄开了手机里的手电筒,接着一道白光看清了面前的路。虽说几年下来对这里的路已经很熟悉了,但保不准哪天谁家的熊孩子在上面丢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江澄吃过亏,也便不敢再掉以轻心。

泥巴小路上坑坑洼洼地地方不少,江澄靠着手机的光磕磕绊绊地走上了十几分钟,才终于到了那座破旧的公寓楼。

脱落掉漆的墙,忽明忽暗的楼道灯,邻家时常传来的打骂和杯碗破裂的声音以及下雨时漫进阴暗屋子里的雨水,交织构成了他过去三年的全部生活。

那栋楼旁是一堆沙和破碎成块的砖,这里的孩子都喜欢在那玩过家家或是捏小人的游戏。有时回来拿东西的时候他总能看见孩子们三五成群地窝在一起玩,一张张稚嫩的小脸满满的愉快。

这里并没有安装路灯,江澄只是迷迷糊糊地看着那里蹲着个人。

迷路了?还是没带钥匙?

江澄拿着手机照过去,亮白色灯光下照出个人来,墨色的长发垂在了地上,仅以一根红色的发带系于脑后;如今已是盛夏,那人却穿着即不合时宜的玄色长袍,衣上绣着他从未见过的艳丽纹路,在月下隐约还能如流水般缓慢流动。他露出的一截后颈格外的苍白,没有正常人的血色,像是个捏出来的白瓷小人。

“那边的,你在干什么?”

没人应,那人甚至动都不动,只是伸着根手指在地上不知画些什么。

江澄只觉得奇了怪了,跑上去搭上那人肩膀,“诶你大晚上在这干什么?”

那人触电似的一抖,接着欣喜若狂地站了起来,吓得江澄直往后退。那人反过身来抓着他的手,激动道,“妈呀终于有个人能看见我了!小兄弟你叫……”

而那人的表情又突然僵在了脸上,像是被人糊了一脸胶水,唇瓣一张一合吐出两字,“江澄……”

江澄愣了一会,又有些惊讶。待反应过了后他连忙抽了手,接着后退,他皱着眉,疑惑道,“你谁啊?”

Two.

“太玄乎了,我不信。”江澄拿出钥匙把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打开,接着把带着门外迟迟不肯进去的魏婴一把推了进去,“磨磨唧唧的,想让蚊子进来咬死我吗?”

魏婴猝不及防被他推了一下,本该正面朝下地四仰八叉地跌在地上,谁知道眼前那个着装古怪的大活人就这么摔进了他家地里的去,直接在他的注视下没了影子。

江澄:“……”

我靠!见鬼了!

还没等他惊奇完,魏婴那张俊脸又悄然嵌在了水泥地上,他委屈地叫了句,“江澄。”苍白的脸跟灰色的地,在夜中格外得怖人,像是被人生生撕下了面皮贴在了地上。

江澄被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本因为天气炎热而通红的脸此刻有些发白,“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其实是想说你到底是何方妖孽的……

魏婴又幽幽地飘了出来,他周围有圈莹莹的白光,整个人双脚并未沾地,发带和那一头长发像是被风吹的飘起,可这闭紧了窗的室内根本半点风都没有。

他展颜一笑,“我现在…应该是鬼吧。”

江澄:“……”

哦天哪,我真的见鬼了……

魏婴的出现真正地刷新了江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他悲惨地意识小时候被人带着看鬼片后吓得睡不着觉时姐姐跟他说的“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是假的。

“那你看着应该不是我们这的…鬼吧……”江澄问道,“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你认识我?”

魏婴在空中盘起腿坐下,他抓了抓脸,道,“我大概是另一个世界的吧,我认识你是因为我那里也有一个人叫江澄,而且跟长得一模一样。”他伸着手对着江澄比划了一下,又说着,“不过你比他头发短了好多,而且还瘦了一点。”

“你们是古代人吗?”

“用你们这的话来讲应该是的吧,我们那在路上要么走路要么骑马,你们坐的那个带轮子的铁皮箱我们那里没有。”魏婴道,“哦对了,这里没有人修仙吗?我来这之前看见一些人上了一个像鸟一样的东西,然后就飞上天了。我那只要会御剑就可以了。”

“修仙?御剑?”江澄先把窗开了透气,过一会关上后又接着开了房间里的空调,这才让里面的温度降了下来,“你不会是哪本三流修仙小说里的炮灰吧?”

“我不知道啊。”魏婴眨眨眼,“还有炮灰是什么意思啊?”

“呃……大概就是死亡的并不重要的角色。”江澄解释道。

“哦。”魏婴点点头,“那我应该不是。那你们这对那种被正道喊喊杀杀的人是怎么称呼的?”

“反派?”

魏婴三指一搓打了个响指,笑道,“这个才是我。”

“你是被正道围剿死的?”江澄猜测道。

魏婴点点头。

都是套路。江澄暗唾一番。

“诶对了江澄,你们这没有一个人叫魏婴吗?”魏婴挠挠后脑勺,言语里甚至有点委屈,“你都不认识我。”

江澄摇头,“没有。怎么?你跟那边的我关系很好吗?”

“呃……”魏婴眼神四处游荡,嘴里支支吾吾的,“还…可以吧…不过他现在好像挺讨厌我的……”

江澄有点好奇,问道,“讨厌到那种程度?”

魏婴伤心地抹了抹眼角那不存在的眼泪,接着捂着心口悲痛道,“恨不得牵着百八万条恶犬放在我家门口咬我的那种程度。”

江澄:“……”

呵!

Three.

说来魏婴的状态奇怪得很,只有江澄能看见、触碰他,且这人只有与江澄有肢体上的接触就能实体化,不然就会跟之前陷在地里头或者在天上飘。魏婴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又半点都不了解,虽然两人是走在一起的但在外人眼里却是江澄像个傻子一样对着一团空气自言自语,着实让人觉得奇怪。

江澄受不了别人的眼神,想把魏婴这位麻烦的大爷留在家里却又抵抗不了魏婴动辄悲伤得以袖掩面接着一堆“嘤嘤嘤”向他砸来的功夫,只得屈服。再言他俩又不是小姑娘,走路牵着手总归会让人会想歪,江澄就把自己以前留着的乳牙磨了磨,那红绳串成个链子挂在魏婴手腕上。

为了检测是否有用,江澄还拉着这人到楼下一堆邻居面前试了试。

魏婴长得讨人喜欢,天生一张笑面,比一脸刻薄相的江澄讨喜的多,笑起来格外引人注目。他嘴甜,哄的楼下的姑娘老太太们都开心,手又巧得很,随处揪下两片草叶便能编一堆活灵活现的小草人和草蚱蜢出来,轻而易举地讨到一窝奶孩子们的欢心,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他,一张张小嘴里甜甜地直喊着“哥哥”。

魏婴自然也得女孩子喜欢,模样俊俏又能说会道地招人喜爱,他自己也爱四处沾花拈草,见到那个女孩就是一句“姑娘你真好看”,惹得人家姑娘羞红了脸,他却并不怎么在乎,不知从哪摸出根镶金带银的发簪塞到人姑娘手里后便扬长而去。

长得难看的调戏人那叫骚扰,但魏婴凭那长相足以让人上赶着门去排队让他调戏。

江澄默默地跟前面那位姑娘挥了挥手,接着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把那张写了联系方式的纸撕了个干净扔进了垃圾桶。

这是今天第六个来找他给魏婴的联系方式的人了。江澄恶狠狠地想着,这家伙不出去搔首弄姿是会死吗?!!

想他在外努努力力工作赚钱,这家伙却在这调戏小姑娘,而且还是不带收拾结果的那种!!

江澄恨得咬牙切齿,偏偏魏婴这家伙自从学会了坐公交车就开始拿着月卡四处逛,有时江澄都加班回来了屋子都见不着人,江澄就气得没给他留门,叫这人在外头被蚊子咬上一晚上才算解气。可他又忘了魏婴本来就不用走门,他半夜三更把手上链子一摘就可以穿墙进来,谁也拦不住,江澄依旧逃脱不了被鬼大爷压床的命运。

Four.

“又去哪了?”江澄一把扯住想要溜走的魏婴,“整天不见你鬼影,你做什么去?”

魏婴眨巴眨巴眼,以一种极无辜的语气说道,“没有啊,我就是陪隔壁张大婶买菜去了啊。”

江澄冷笑,“放屁,张大婶今天叫的外卖,刚刚送外卖的还敲错门了。”

魏婴:“……”

快递小哥你过来!地址都能记错!我要投诉你的服务!!!

魏某人仍不死心,狡辩道,“那我记错了,我是送楼下小胖去补课了。唉,你们这孩子学习压力真重,哪有我那好,整天摘莲蓬、打山鸡也没人管我。”

江澄瞪了他一眼,又道,“小胖是住咱后一栋的,况且人家从这个星期开始就放假了。”江澄对魏婴露出一个笑容,直看得魏婴大夏天的打哆嗦,他幽幽道,“魏公子啊,撒谎这件事其实还是需要打打腹稿的,懂了吗?”

魏婴:“……”

人生…啊不鬼生重来一次可好?

“说吧,滚去哪跟姑娘逍遥快活?”江澄板着张脸,置问道。

魏婴此刻瞪大了眼,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江澄,你怎么可以这么想?!”神情仿若做了坏事被抓到了却死不承认的小屁孩,傻到了极点,“我看上去是那种到处招蜂引蝶的人吗?”

江澄挑眉,意思很明白,难道你不是?

魏婴慢慢挪到江澄旁边蹭了蹭他的脸,腻得江澄起一身鸡皮疙瘩,伸手把这人一把推开。

“我就是不太认识路,找个人问问商场怎么去而已。”魏婴竖着三根手指正经道,“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吃小姑娘的豆腐也没有给她们联系方式…呃,不过我本来也没有就是了。”魏婴又厚着脸皮贴上来,“江澄,你是不是吃醋了所以才来问我的?嘿嘿,我就知道你最关心…哎呦!!江澄!江大爷!我错了您老赶紧放脚吧!疼啊!!”

江澄一脸和善,脚上却使劲碾着魏婴脚尖,他扬起一抹微笑,慢条斯理地说着,“我是怕你这头猪被人拐了还上赶着帮人家数钱啊!”

Five.

江澄在那破破烂烂的地住了三年,每逢雨天家中必然是“闹洪灾”的,大大小小的盆到处放,连床都得费劲心思地想着怎样放才不会弄湿。如今江澄总算是找到了别的安身之处,他俩便不用再委屈在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头了。

魏婴的到来等于多了一个免费劳动力,不管怎么说这家伙虽然平日里看起来不怎么靠谱但做事的时候还是挺有用的,这也是江澄没有把他一只鬼丢在老房子里头自生自灭的原因。

魏婴那头长发早就被江澄一剪子给了结了,留到了肩膀下面一点,就是够扎起来还留一点的那种程度。他学东西快得很,本身说话便没什么之乎者也,别人倒也听不出这人其实活在千百年前。

江澄东西不多,上下两趟楼就搬完了,左邻右舍倒也有些人来送,但江澄自己心里清楚,三年来他同邻居的交涉并不多,上下楼碰到点头打个招呼已经是极限,而这些人,大多只是舍不得魏婴这个才来了半个月的开朗帅气的小伙子罢了。

江澄租了辆车来开,半个小时后到了新房子里。新房子的装修很简洁,普普通通的黑白色调,两室两厅,家具不多,沙发和一些家电。

魏婴左转转右转转,摇着头说着装修实在不好,半点人气都没有。又听着别人讲这里以前是座乱葬岗,地下埋了一堆死人,他便又有了话说,说要是给他根笛子,他还能吹得地下那堆尸体钻出来掀房子。

江澄瞥了他一眼嗤笑道,“你那破曲子咱现代的鬼可听不懂,不过要是换首《小苹果》的话说不定还会有几只鬼冒出来给你表演一下我们这的特色广场舞呢。”

魏婴:“……”

“刚刚就见你提着个袋子,里面装了什么那么宝贝?到家了都不放下。”

魏婴却像是被石头砸了似的,呆在那一动不动,他用力掐了把自己的脸又疼得龇牙咧嘴,接着欣喜若狂地说,“江澄你刚刚说什么!!”

江澄有点迷糊,“你提着个袋子?”

“不是不是,后面那句!”

“那么宝贝?”

“还不对,再后面一句!”

“呃,到了家还不放下?”

魏婴忽然飞身一跃抱住了江澄,巨大的后坐力差点让他摔在地上,等到他终于站稳了魏婴还依旧笑得一脸痴样在他颈窝里蹭着,“江澄,谢谢你!”

江澄抚上了他后脑勺,虽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在这家伙干了挺多活的份上便耐着性子问了句,“怎么了你?”

“谢谢你让我回家,我真的特别开心……”

江澄笑了,道,“你在那边莫不是个孤寡老人?还是那边的我嫌弃你把你赶出去了?”

魏婴摇摇头,“不是不是。”

我曾有过家,而它的消逝怨不得别人。

他从袋子里拿出件衣服,大红色薄外套,与江澄常穿的那件极为相似,只是袖子下没有字母而已。

“我去了好几家商场,看了很多店才找到了这件衣服。”魏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我觉得你应该很喜欢这件衣服,不然也不会穿了这么多年,颜色都洗淡了。所以我就想送你个礼物,搬新家了不都要送礼物的吗?”

江澄内心有些复杂,他接过那件衣服,在魏婴的注视下脱了外套换上,十分合适,料子也很舒服。

江澄捻着衣角,小声说了句“谢谢”。

魏婴估计是没听见,反而小心翼翼地问了件别的事,庄重得像是怕打破什么微妙的平衡,“江澄…你姐姐、姐夫还有父母,不来看你吗?”

江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移开了视线,他拨着自己的手指,“我姐身体不好,姐夫陪她在国外养身子。父母也住在国外,不常回来。”

“那你们之间关系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江澄道,“考完大学后有了些分歧,我从家里跑了出来,一直都没回去。”

“你姐姐和姐夫……有孩子吗?”

“有啊,是个男孩,叫金凌,今年刚上初二。”江澄偏头道,“你想见见?”

魏婴点头。

“行吧。下次带你去看看。”江澄极其平静地说道。

Six.

“舅舅!”

两三个月没见,金凌大概又长高了不少。江澄暗暗比划了一下,现在就差不多到了他脖子的位置。

少年的身子跟雨后的春笋一般,拔高得快,十四岁的金凌在同龄人当中已算得上高了,却也显得瘦了些。

“怎么又瘦了?你没吃饭吗你?”

“哎呀舅舅,营养都拿去纵向发展了,没剩下的长肉。”金凌抱怨道,“舅舅,你怎么才来看我啊?我家长会都是小叔叔来的。”

“我哪有那么多时间?”江澄摸了摸他头顶,“最近学习怎么样?”

“舅舅,我这回考得比上次好,你得答应我让我去你那住。”金凌笑嘻嘻地说着,“不能反悔的,你上次答应过我了。”

“这个啊……”江澄有些为难,他往魏婴那看了看,却发现这人一直盯着金凌的脸发呆,那张天生带笑的脸也没了半点笑意,就像往前一直藏在皮囊下的悲痛此刻全都浮了上来。

金凌这才看见了江澄斜后方还站着个人,他感觉自己印象里似乎有这个人,可却半点与这人相关的东西都想不起来。金凌指着魏婴问道,“舅舅,这是谁啊?”

没等江澄开口回答,魏婴就立马接上了话,“我是你舅舅的一个…朋友。”

“可我以前都没见过你。”

“我们……最近才认识的。”

金凌仔细瞧了瞧魏婴,再三确认了自己以前是真的不认识他,便也只当之前那是错觉。

魏婴透过那双眼睛,彷佛看见了另一个人。

她总是爱笑的,不论自己犯了什么错,哪怕是拆散了她与最喜欢的人的婚约,哪怕是夺走了她丈夫的生命,哪怕是间接害死了她自己,她从来都没有怪他,而是永远温柔地唤他一句:“阿羡。”

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那么像江厌离。

“金凌,他最近要在我那住几天,没空房间给你。等下次他找到地方住了,我在打电话给你小叔叔,让你过来。”江澄道。

“唔…”金凌有些闷闷不乐,身上的精神气瞬间蔫了下去,跟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那好吧,舅舅不能骗人哦。”

“行了,不骗你。”江澄摸摸他头顶以表安慰,“快去吧,别让你小叔叔等急了。”说着,他指了指靠在车边上等着的金光瑶。

金凌点点头,背着书包跑了过去。

“哭吧。”江澄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魏婴的肩膀,他轻声说着,“哭出来好受些。”

魏婴的身子突然塌了下去,他蹲在地上,眼睛里逐渐弥漫出雾气,看东西也不太分明,似乎眼一瞥就要有泪水滑落。魏婴喉咙里冒出几声低哑的声音,他咬着拳头想竭力阻止抽泣,又试图用手掩盖自己的痛苦,然而都是无济于事。

低沉的啜泣终于变成了放声大哭。

魏无羡没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蹲街上有什么不对,难过了就宣泄,掉几滴眼泪怎么了?要是男人不能哭那干嘛要泪腺那破玩意?舍了算了!

而江澄能做的,仅有望着前方,然后站在他身边说上一句,“会好的……”

就像他曾无数次对自己说过的一样。

Seven.

临近八月的时候,荷花恰开得好,江澄每年这时都要去城市附近的莲湖看看,今年魏婴来了,便也捎上了他。

魏婴有时候会同江澄讲讲他自己以前住的地方和他以前的一些事,但从不说自己与另一个江澄的故事,江澄也不曾去问。

他们去的那地算得上是江南,青石板铺就的地,缝隙中总有些嫩嫩的小绿芽,渔人摇桨搅碎的一池碧浪,阳光下跃出水面的鱼身上闪着亮光的鳞片。一片碧湖之上的荷,有些迤逦连绵、蔚为大观的意思,千点粉红摇曳其中,掩映在肥大如扇的绿叶下。

湖边上靠着些船,船头坐着采莲蓬的人,姑娘偏多,但也不乏看着摊子的老人和孩子。

魏婴嘴馋央着江澄给他买几个莲蓬尝尝鲜,这处不比莲花坞,他俩不能随手折了莲蓬就吃,想到这,魏婴倒有些怀念年少时的无忧无虑了。

魏婴闲得无事,背着手左看右看,江澄还站在船头给他买莲蓬,他站在岸上眯眼看着那抹身影,心里顿时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欢愉。

“小妹妹,给我把莲子行么?”

被魏婴问话的小姑娘抱着个小箩筐,她扬起头眨着水灵的大眼睛,里面有些疑惑,但小姑娘依旧用双手捧了满满一把莲子放在魏婴手里。

魏婴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些零零碎碎的花哨包装的糖果,“谢谢,请你吃糖。”

小姑娘见了这么多糖,一下子笑眯了眼,,她那一行白牙里少了两颗,说起话来也有些漏风,“谢谢咯咯(哥哥)!”

魏婴“欸”了一句后便伸手放到嘴边做喇叭状,对着船上的江澄喊了一声,“江澄!”

彼时江澄才刚挑好了莲蓬,刚付完钱便听见魏婴叫他,他偏过头去,却被一把绿油油的圆润香甜的莲子砸了一脸。他先是在原地愣了一会,接着四周纷纷想起姑娘老人们的哄笑声和鼓掌声,开怀大笑的声音铺满了这片荷塘。

江澄羞红了脸,攥着莲蓬冲到岸上去打魏婴。可那家伙向来没脸没皮惯了,笑嘻嘻地抱着他蹭,半点不顾四周人的窃笑声。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Eight.

晚上月色极好,月光挥洒下,照得魏婴整个人都显得格外的白,瓷做得一般,下一秒就要破碎成块似的。

美玉天成般的莲擎出水面,擢弄起一池涟漪。莲花开得热情奔放、无拘无束,夏风吹过,花枝摇曳,田田的碧绿荷叶依依。

傍晚时他俩租了艘船,大小足够两人肩并肩躺着。魏婴闹着说想喝酒,江澄拿了一坛农家人自酿的酒,魏婴却讲不够,硬是又提了两坛走。

江澄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古人喝酒是什么样子,不用杯子,不用碗,提起酒坛就往嘴里灌,半点拖泥带水都没有。

魏婴自是不晓得这酒劲如何,可江澄确是知道的。这农家酒不是清酒,浑浊了些,但劲不小,一坛下来,魏婴差不多就醉了个云里雾里,桃花眼跟蒙了纱似的,半点都看不清晰。

江澄抓着他的手,他虽没有喝什么酒,但面上依然酡红如醉,心里仿若打着鼓,“咚咚咚”的心跳声在夜里听得格外真切。

魏婴是真醉了,那酒喝得他有些神智不清,分不清楚他现在究竟是在千湖之地的云梦泽还是天地间随意一个小湖。他傻兮兮地笑着,抱着江澄细软的身子凑到他耳边喃喃自语,温热耳语听得江澄不禁酥了半边身子。

“江澄,我…好想你啊…你怎的又瘦了?你不好好休息…师兄是要心疼的…”魏婴握着江澄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江澄感受到掌下的跳动,一下跳得比一下有力,可他又像回想起来什么事一般,咬着唇暗自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料。

“江澄,我想你高兴,可却老惹得你难过…我笨,我傻,我不听你的话,我总是犯错…我,我对不起你…师姐,江叔叔还有虞夫人…可我想回家…想看着…看着金凌长大…”魏婴说着说着忽然便掉起了眼泪,一颗一颗落到他衣里,“我想回莲花坞……我说谎了,我想你保我…我不想同你为敌,我们说好了的要一起振兴江家的……

江澄…江澄,你允我回去好么?跪祠堂也行,打断我的腿还是废我的修为都可以…

我好想回家……”

江澄被他压着,睁眼便可看见魏婴那双红得跟兔子似的眼,他指间轻轻抹过魏婴眼下将那泪拭了去。他撑起上半身轻轻吻了吻魏婴颤着的唇,手指插进他如缎的墨色发中,舌尖微润湿了唇瓣。

魏婴耳畔响起一句他等了许久的话,“魏婴,跟我回家吧。”

Nine.

衣服被褪了下来,魏婴脱得极慢,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依旧不习惯揭开那些小扣子。他的吻一路向下,由额间直到肚腹处,吻得江澄浑身颤栗。魏婴圈着他的腰,桃花目中满满柔情,多得像是要溢出。小船上此时颇有些狭窄,魏婴一只手垫在江澄身下,动作轻柔得让人想不到这家伙平日里是有多么的不靠谱。

“江澄。”魏婴之前说了许多,如今声音带了些沙哑。

江澄眼睫微颤,轻声道了句,“我在。”

魏婴便搂着他,挺腰进去了。

江澄觉得疼,撕裂般的疼痛,却恰好让他觉得自己依旧还是世上一条鲜活的生命,而不是所谓行尸走肉。

眼里蓄满的泪尽泼洒而出,落在赤裸的身上滚烫。魏婴以为自个弄疼了他,便凑过去吻他的眼,泪水进了嘴中苦涩非凡。

江澄搂着他脖子埋在颈窝里哭,魏婴每动一下他被提高了声音哭着细喘一声,泪珠子也跟断了线似的一同往下掉。他整个人便像是同水做的一般,似是要将这些年积攒下的眼泪全都流完,哭声中支离破碎的话语拼拼凑凑地成了一句话。

“魏婴,我想你。”

Ten.

魏婴酒后睡了江澄,醒来之后并无半点惊讶,一脸本就该如此的表情,弄得江澄差点以为这家伙昨天是装醉耍他,险些一拳把魏婴打得血溅当场。魏婴心里头挺高兴,昨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就晓得江澄好像挺主动,那张白玉般的脸上时时刻刻挂着笑。他心里头那些个心思掩掩藏藏的,始终没找个机会跟江澄吐露些,如今酒劲上头,困惑了多年的问题却迎刃而解,他这还真算是“一醉解千愁”啊。

江澄看见魏婴贼兮兮地笑心里就不大高兴,虽说这事前面是不太舒服,但后头他的确是得了趣的,叫出来的声他自己都觉得有那么些…浪…如今再一细想,他俩在一叶漂在湖中央的小舟上做那种事,当真是有些…咳…不雅…

江澄被弄得腰酸,背也被硌得生疼——船上的确不太平,有些凸起才是正常的。他这几天下来赖在旅馆里不动,魏婴本来是想跟他一起待着的,却被江澄连着钱包一脚踹出来买吃的。魏婴把钱包往口袋里一塞,漫无目的地在古朴的小街上逛着,路边上小摊不多,主要是因为天气太热了。

魏婴拿着路边小孩发给他的传单扇了扇风,想了想房里那位正吹着空调的大爷会想吃些什么,正没主意的时候,他听见后头传来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

“魏婴?”

魏婴反过头去,心想着奇了,居然有人认识他。再一看,可不是他那边的大熟人蓝湛吗?

这边有江澄,有金凌,再多个蓝湛并不算稀奇,可奇怪的是这里的蓝湛居然认识他,似乎他俩还挺熟的。

魏婴打量了一下蓝湛,发现这人即便换了个地长也依旧古古板板的,清冷得跟个大冰雕似的,近身三尺之内就得被冻死。

“真的是你。”蓝湛语气里带了惊讶,琉璃色的眼睛中也不是全然的毫无波澜,“你没有死?”

魏婴心想,其实早就死透了。

“你真的认识我?而不是看见过跟我长得很像的人?”魏婴道。

蓝湛点头,“你是江澄的……”他略加思索一番,斟酌了片刻,吐出个词,“发小…”

魏婴那颗心脏里此刻疑惑满满,压都压不住,他迫切道,“这里有我吗?真的有我?!!”

可江澄说没有啊……莫不是…在骗他?

蓝湛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魏婴便理了理思绪然后同蓝湛讲了他是另一个地方的魏婴,然后最近被江澄捡回了家诸如此类的事情。

蓝湛听懂了后,便说,“他说这里没有你的存在?”

魏婴点头。

蓝湛也微微颔首,接着说,“正常。”

“为什么?”

“我们这有个故事。”蓝湛淡淡道,“善良的鲛人为了成全爱人,抛下利刃,迎着初升的朝阳,而她的身躯便如往日的回忆一般,化作泡影。”他稍作停顿,又说着,“他大抵是怕一切又如以前一样,成了一片虚无。”

Eleven.

“买个东西花这么久时间,你路痴吗?”江澄提过魏婴手里的塑料餐盒放到桌上,等了会没听见魏婴回话他人也没凑过来讨好,“怎么了?”

魏婴只是摇头,撑出个笑坐在他对面,“没事没事,先吃饭吧。”说着端起餐盒开始扒拉着里头的饭粒。

江澄觉得魏婴出去一趟后怪里怪气,但也没细想,也坐在饭桌旁开始吃饭。

魏婴买的是最普通的盒饭,菜是白菜和一些辣椒肉丝,饭粒有些硬,不太好吃。

“江澄……这里真的没有一个人叫魏婴吗?”

江澄斜瞥了他一眼,道,“说了没有就是没有,问那么多干嘛?”

魏婴低垂下眉眼,轻轻笑了下,那侧脸像个秋天里北风胡乱刮着的落叶,颇为落寞。

等了半天,他抓着江澄的手收紧,抬到自己跟前,低头看着那双有些粗糙的手,他缓缓地说道,“你骗我。”

江澄只当他发疯,低头吃饭然后抽个空骂了他句,“傻子,闲的没事我骗你干嘛…”

“我今天…遇见个人,他跟我说了挺多……”

江澄整个人原地晃了一下,像是被重锤一敲,他道,“谁跟你说的……”

魏婴脸上笑得发僵,他不跟江澄讲是谁同他说的,只管问道,“你为什么骗我?”

江澄挣开他的手后重拍桌子,他突地站起,拧出个冷冷的笑来,“我骗你又怎样?你不也没跟我说你以前的事吗?咱俩这样不是刚好着抵了,有什么不好的呢?!”

“江澄!”魏婴质问道,“这的魏婴做了什么?你要彻彻底底地忘了他却又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将我带回去!”

江澄默不作声。

魏婴便开始说,虽多是按照他自己那边的情况猜测,但一字一句都像钢针般,“我害的你又没了家是吗?”

江澄后退一步。

又?另一边也是这样吗?

“你爹娘都死了是吗?”

江澄咬着唇瓣,一双眼红了一圈。

“你姐姐…和姐夫也都走了?”

江澄最后跌在地上哭了出来,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魏婴愣在原地,眼前掉着眼泪的江澄同他记忆里的身影重合了起来。

一样的没了家,没了爹娘。

魏婴忽然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哪,前世种种纷纷在眼前掠过,一件件似千万只斑斓的花蝴蝶迷乱着他的双眼。他耳边似乎出现了许许多多人的声音,年老的或是年幼的,友好的或是恶毒的,欢喜的或是悲痛的。他并未听清,只觉得耳边喧闹嘈杂,脑中一阵阵地疼,恍然间他似乎看见自己的手逐渐变得透明。

而江澄则指着他哭着吼道,“你滚!你走啊!凭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要回来?!回来看我现在过得怎样吗?!我他妈没了你就活不了吗!”

砸向门框的水杯哐当落地,丁零作响,摩擦着硬朗的地面。

魏婴踉踉跄跄地扑向门外,那双腿也如浮云一样,绵软而无力。他真如江澄所说的走了,他关上门的那刻看了看江澄,什么也没说。

江澄坐在地上笑着,他呐呐自言,“好啊…走吧,都走吧……”

我谁也不要了。

他想他的生活就是如此,啼笑皆非,一场空。

Twelve.

“到了。”

不得不说,看着自己的坟墓的确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心情。魏婴看着那上面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黑白照片上的他正揽着一个人的肩膀笑着,看衣服那应该是他还在上学的时候。墓碑上有一枝枯萎的桃花,碑旁是些黑白包装纸包着的花,一律的素白。

魏婴蹲在墓前,目光有些呆滞。他想起来江澄跟他说的一句话,如今再一细想,便觉得他说的确实很对。

魏婴和江澄,从来都不是离了谁另一个就活不下去的关系。

但却是离了谁两个人都就过不好的关系。

蓝湛说江澄这些年过得不太容易,他家本是富裕,江澄虽不骄纵,但打小也没吃过什么苦,大二的时候爹娘与姐姐姐夫相继去了,大三那年魏婴也走了,只留下个刚满两周岁话还说不清楚的金凌。魏婴刚走的时候,他常是待着酒吧里,一杯一杯酒的灌,喝得不省人事,这些年才慢慢好了些。

魏婴问,你们就没帮帮他吗。

蓝湛答道,想帮,但他不接受。每每有人伸出手来想拉他一把时他便像只刺猬一般竖起尖刺,扎得所有人望而生却。久而久之,便没了法子。

魏婴腹诽道,是啊是啊,那时也是如此。他在乱葬岗三月度日如年,江澄便靠着一根紫电、一柄三毒和并不宽大的肩膀撑起了整个云梦江氏。射日之征时,他们彼此依靠,彼此毫无保留地袒露,也因着不夜天江厌离的逝去而分道扬镳。

魏婴见过江澄被虞夫人训得想哭又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的模样,见过比剑术输了而落寞的神情,见过他在看见自己被万鬼分食是脸上时时变化着的表情。

江澄见过魏婴被紫电抽的捂着头乱跑的样子,见过他被一只小奶狗吓得跃上屋顶死都不肯下来的窘迫,见过千千万万的怨鬼孤魂扑上去吞噬他血肉的凄惨。

魏婴揉了揉眼睛,伸着指尖勾勒着墓碑上的笔划。

果然,不管怎样,自己总是害得他无法安好呢。

“蓝湛,拜托你件事呗。”

“什么事?”

“我…想多了解了解江澄…是这里的江澄。”

Thirteen.

两具并肩躺在床上失去了呼吸的身体,车窗玻璃破碎的声音,女人的哭泣声和手术台上冰凉的手,化成血色弥漫在眼前,直到将他拖进那个不见底的深渊。

江澄倏地从床上直起了身子,他的呼吸明显紊乱了,房间里的空调明明呼呼地工作着,可大颗大颗的汗珠依旧砸在薄薄的毯子上。

江澄拽着胸前的衣服,气喘如牛,他一手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看着房间的黑白壁纸和身边空荡荡的位置,啧了一声。

该死的,又梦到以前的事了。

江澄闷闷地倒在床上,拽过毯子遮着自己的脸,甩了甩头,逼着自己继续陷入睡眠。

江澄说了谎,那又怎样?他不想回忆起原来的魏婴,难道不行吗?

当年魏婴硬要带着温宁来他们家公司里找江澄出去,江澄说他没分寸,怎么带温家人进公司。魏婴笑嘻嘻的揽过他肩膀,指着温宁道,没事,他是好的,跟那些玩弄权术的老头不一样。江澄白了他一眼,而那个羞涩的秀气少年便朝他笑了笑。

那时候江家与温家开发一样新产品,争得就是谁先发行,温宁身上被人放了个窃听器而不自知,江家那些个设计全给另一头的人听了去。温家那产品一发行后江枫眠便看出不对劲来,然而那时已经无力回天了,江家为了跟温家争已经耗了太多财力了。

江家的公司破产了,把公司和所有的家产抵了才付清了债,后来温家又拿着江家厂房里那些卖不出去的产品说是江家侵权,要打官司,江虞夫妇被逼的双双服了安眠药,躺在床上自杀。温家那边见闹出了人命,怕事情闹大,便叫人撤了诉。再后来温宁对自己间接害死了江澄父母感到愧疚,疯了似的跑到路上去,结果被车一撞,当场便断了气。而撞人的车本来好好的开着的,路边突然撞上一个人,车上司机拼命打方向盘也没有,最后车撞上了路线杆,飞溅出来的玻璃片不偏不倚地扎中了司机的心脏,而那司机,好巧不巧的便是听了岳父母死讯而赶回来的金子轩。

江厌离本来心脏就不大好,那会生下金凌还没多久,她身子又虚,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病痛缠上了身,最后死在了医院的急救室中。

江澄浑浑噩噩地签了死亡通知书,像被人抽了灵魂一般走出了医院。他步子乱得很,歪歪斜斜的,眼下青黑一片,这些天他从未睡好过觉,江枫眠和虞紫鸢的尸体是他发现,那天父母房间没有母亲的讽刺声也没有父亲的叹息声,只有一片的沉寂。江澄敲了敲门,可里面没人应,那时他心里有些不安。

他放缓了脚步走进去,却看见父母皆是一身白衣并肩躺在一起,面容祥和,他们双手握着,十指相扣,双方唇角似乎都勾起一抹笑,是江澄从未在父母间见过的和睦。江澄颤着手向双亲鼻下一探,没有呼吸,他便登的瘫坐在地上哭了出来,可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回荡着他自己的哭声。

江澄望着漫天纷飞的白雪,又看着披了一身风雪匆匆赶来的魏婴,他甚至来不及换一件厚的衣服,只披了件红色的薄外套。江澄顿时火冒三丈,三步并作一步冲上去一拳砸向他的脸。魏婴被那一拳打的措不及防,险些倒在马路上,他唇角磕得出了血,那点红在苍白的脸色上触目惊心。

“江澄!”魏婴叫道。

江澄懒得同他废话,他此刻真像是被点燃了的炸药,任谁说话都不想听。

魏婴,魏婴…你这个大骗子!!你说的不会有事的,可现在呢?

江澄力气抵不过魏婴,他又是几天的没睡好没吃好,一会儿便没了力气被脸上青青紫紫的魏婴擒住了手腕,他的手冷得像铁一样。

“江澄,你冷静点听我说!”

江澄红着眼吼回去,“你滚!我不听!你骗我!我不信你!!”

“江澄…江澄,江叔叔和你母亲的死我难辞其咎,可江澄我…我求你别赶我走,我做错了事我会改…江家欠的债我来还,我我听说你要退学…你别退学,我去打工…我帮你还债,你跟以前一样就好…”魏婴说到后面越说越乱,头也愈低愈下,“我…不想看不到你…我不想见你受苦…我喜欢你…”声音细如蚊呐。

江澄想他这辈子都没碰上过这么好玩的事,魏婴害得他几近家破人亡,却还要硬撑着脸面来说喜欢他,可他自己又却如人所说的,暗悄悄地喜欢这人许久。

江澄忽的对着魏婴笑了,在皑皑的白雪中,他笑的满脸都是泪,他毫无血色的唇瓣一开一合,吐出极残忍的话语。

他说道,“谁稀罕?”

谁稀罕你替我还债?谁稀罕你供我读书?谁稀罕你…的喜欢…

魏婴面如死灰,像是心头被人生生地削了一刀,鲜血淋漓。

江澄趁他脱力挣开魏婴的手,魏婴没反应过来向后倒去,而此刻一辆超速行驶的小轿车呼啸而过……

溅出的血,比他衣上的色彩还要艳烈。

Fourteen.

“舅舅又要去看魏婴吗?”金凌仰着小小的脑袋问道。

江澄蹲下身给他擦了擦脸,顺便从袋子里掏出个苹果给他,“嗯。”

“舅舅不能不去吗?我想跟舅舅多待一会。”金凌不大高兴地撅着嘴,“小叔叔也不在家,没人陪我玩。”

江澄戳戳他婴儿肥的脸,道,“待会我让一个叔叔带你去玩,不会让你闷着的,你乖乖的就好。”

金凌道,“是那个蓝叔叔吗?我不要他带,他一直都不说话,无聊死了。”

江澄笑道,“是那位蓝叔叔的哥哥。你放心,他没他弟弟那么冷淡不爱说话,你会喜欢喜欢和他一起玩的。”

金凌放心地点点头,“那好吧,我会乖的。舅舅要早点回家,好好休息。”他伸着肉肉地手,圆圆的指尖划过江澄眼下,“舅舅眼睛都黑黑的了,小叔叔跟我说就是没睡好的原因。”

江澄站起来牵过他的手,“行了行了,你个小家伙连自己都管不好,少来管大人的事。”

金凌不大服气,嚷道,“我才不是小家伙!我以后一定还会比舅舅还要高的!”

江澄满不在意地说着,“好啊好啊,我盼着我八十岁前能看见这一天。”

金凌气呼呼地往前跑去。

Fifteen.

江澄把金凌交到蓝涣手里的时候,蓝涣问了问魏婴的情况,江澄答了句就那样吧。

就那样,意思是完全没变化,同以前一样,依旧像死人样的躺在床上,靠别人护理照顾和打点滴来维持生命。

魏婴成了植物人,今年是他昏迷的第三年。

蓝涣问要是他醒了怎么办?

江澄说醒了就醒了,离他越远越好。他看了看手表,又说,快走吧,金凌等烦了。

他走进医院大厅,一个眼熟的小护士见他便跑了过来,江澄认出那是照顾魏婴的人,他便停了步子,问道,“有事吗?”

小护士二十岁出头的模样,此刻脸上洋溢着笑容,“江先生,你朋友前天早上醒了!本来是想早些跟你说的,可魏先生说不要吵着你了,就等到了现在,你快去看看吧!”

江澄脑子里“嗡嗡”地响着,他匆匆跑到洗手间里,镜面上映出他自己的脸:头发许久没剪了,用一根橡皮筋胡乱绑着;眼睛里有些血丝,而下方也正如金凌所说,黑黑的一片;他唇因为干裂而渗出血来,看上去粗糙。

确实狼狈。

江澄洗了把脸,努力让自己显得精神一点。

总不能让魏婴那家伙笑话。他想。

推开病房的门时魏婴正靠在枕头上看着窗外落雪,江南的雪少见,便是下了多也留不久,只能在屋顶上留下薄薄一层,明天早上估计就得化。

听见开门声,魏婴转过头来对着江澄笑了笑。江澄没理会他,径直走到床侧拉出一把折叠椅坐下,拿着水果刀开始削苹果 。

“江澄,我也想吃。”

江澄眼也不抬就拒绝了,接着把削好的苹果片往自个嘴里塞,“你只能吃流食。”

魏婴笑道,“要放以前你肯定是要丢个苹果给我叫我自个削的。”

江澄道,“没以前了。”

“对不起啊,本来说要帮你分担的…结果反而还成了你的负担……”

“习惯了。”

从小不都是这样吗?

你摘了人家家里枣树上好多枣子被人追着打,是我拿自己的零花钱赔给人家。

你在邻居家菜园里玩,踩坏好多菜苗,是我去买了菜种子给人种上。

你喝醉酒了赖在别人店里不走,是我扛着吐糊话的你回了家。

“给我打的那个点滴,很贵吧。”

江澄没说话。

“这些年辛苦你了。”他说,“江澄,最后麻烦你一件事吧。”

魏婴先是犹豫了一会,江澄看得出他那张消瘦的脸上不自在的神情,接着便叹息道,“帮我把那点滴拔了吧,让我走,你去过你自己的日子。”

江澄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脚边,他站起来时座下的椅子倒了下去。江澄想揪着魏婴衣领问道他是不是睡了三年睡傻了,可又思及这家伙是个病人而动不了手。江澄强抑制住怒火,他道,“魏婴!你是不是傻?!”

魏婴平静地说着,“不,江澄,我很清醒。”

“我他妈救你回来不是看你在我面前寻死觅活的!”江澄吼道,他咬着牙,心口一阵剧痛,“我照顾你三年,把你从老阎王那抢了回来,你别跟我说些什么别的!你的命是我的,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你他妈敢死!!”

魏婴注视着他,低低的似乎笑了声,道,“江澄,我能理解成这是你也喜欢我的意思吗?”

“魏婴!”

魏婴摇摇头,道,“江澄,你晓得我总是盼着你好的。虽说我做的错事总有一箩筐,你也总帮我收拾的稳妥。”他眉眼平和,唇边挂着释然的笑,“你瞧我这睡了三年,只有些说话的力气,手脚半分气力都提不上来,不然哪里还要你来帮我拔那点滴。”

他试着抬手给江澄看,却真是一点都提不起来。

“我在你身边待了这么久,很开心,就这么去了也好。我不愿拖累你,你得过的比我好上千倍万倍才行。”魏婴道,“之前我过生日你总会送我礼物,这三年便攒到了现在,我不要什么别的,你只要允了我这个愿望便好。”

江澄气得手发抖,张口闭口都是两个字,“不要!”

魏婴笑骂道,“这么多年半分长进都没有,跟个小姑娘似的扭扭捏捏。那时候打我的气势都去哪了?不是说要我滚吗?这我要滚了你又跟个姑娘家家的闹脾气做甚?”

江澄眼眶里汇了些泪珠子,从他那红红的杏核眸里掉出来,他拿着袖子去擦眼泪,擦完又接着流,他气焰消了下去,泣不成声,“我不要…你不能走……你他妈欠我那么多…没还完就想跑…谁,谁准了…”

魏婴笑着,柔声道,“阿澄。”

江澄瞪大了眼,魏婴从未这么喊过他,现下一听,便同梦一般。

“阿澄。”

“阿澄。”

“阿澄”

……

魏婴反反复复地说着,像是怎样都说不厌一样。

“阿澄,行行好…”

“让我走…”

江澄捂着耳朵摇头,哑声道,“我不要…不要……”他眸子里情绪交错混杂成了一团乱麻,虚虚浮浮的,大颗大颗的泪珠还在往外掉。他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而魏婴还坐在那里呐呐地念着他的名字,如一尊雕塑,他的身上披着那件袖口绣着字母的外套,一如既往的鲜艳非凡。

他摩挲着袖口上的字母,极小声地说着,“我能留给你的…只有这个了……”眼中满是眷恋与温柔。


“送你的。”

“江澄,这袖子下怎么还有我名字的缩写啊?你绣的吗?”魏婴捧着衣服笑吟吟道。

江澄红着脸把被针戳破的手塞口袋里,道,“你管他谁绣的,爱穿不穿!”

“穿穿穿!你送的我最喜欢了!!”

Sixteen.

而后江澄再接着电话,便是那位小护士哭哭啼啼地同他讲,魏婴死了,他自己咬断了舌头死的。

江澄刹那间觉得天旋地转,他硬撑着身体,跑去了医院,病房里魏婴的身体上盖了块白布,把他从头到脚都遮了个严实。病房里头没别人,他拖着心身俱疲的自己到了床边,掀开白布,看见魏婴瘦得颧骨突出的脸和青白的肤色。

江澄轻声唤道,“魏婴?”

无人应答。

江澄不死心,又叫了一声,“魏婴?”

房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江澄把手贴在他胸口,冰凉的,平静的。

江澄崩溃地趴在他身上哭,眼泪顺着魏婴骨骼突起的手往下滑。他把头埋进魏婴脖颈里去哭,可这脸点零星的暖意都无法给他。他合上眼抵上魏婴的唇,冷得像冰一样。

“我喜欢你……”江澄伏在魏婴耳边说着,他抱着魏婴冰冷的身体不知所措,只能看着自己的眼泪往下掉。

可为什么你听不见……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喜欢你啊……

Seventeen.

魏婴拿着蓝湛给他画的示意图在小区的别墅区里走着,虽然图是画的很清楚了,但这些年来里头的房子陆陆续续地拆了又改,改了又拆,跟图上画的颇有些出入。

“这…究竟在哪啊?”魏婴绕着小区走了几圈,愣是半点头绪都没有,人生地不熟的,十几年过去了哪还有以前的样子?

“诶!小伙子!”

魏婴摸摸下巴,这是…叫我?

他反过头,看见一位坐在躺椅上晒着太阳的老伯,花白的胡子和整理的一丝不苟的一头银发,戴着个银框的眼镜,他面前是一大堆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开得十分茂盛。

“你是不是以前隔壁总跟江家那个小子一起玩的?”老伯问道。

这看来是江澄以前的邻居了,魏婴点点头,“是啊是啊。老伯,您认识江澄吗?还有魏婴?”

老伯站起身子,拿过一旁的拐杖在魏婴肩上一敲,道,“怎么可能不认识?!可不就是你俩!”他愤愤地指着摆在地上的一盆盆花,“当初这区里十几个孩子,就你魏婴这个臭小子喜欢拉着江家小子来祸害我这些花!别以为长了十几年老头子我就认不出来了!”

魏婴:“……”

这锅来得猝不及防……


Eighteen.

江澄坐在公交车上,靠着窗,他打了个呵欠,百无聊赖地瞅着外边的样子。外面灯光斑斓,只是景色像电视里播放的彩色画面一样,日复一日地从未改变。

入秋了,而那个魏婴也走了两个月,江澄划过手机,看着通讯录里面明晃晃的魏婴两个大字,指尖悬在删除键上良久,终于还是关了手机塞进口袋里,权当没这烦心事。

若是细想,兜兜转转十余年过去了,江澄不是那个坐在雪地里哭的江澄,魏婴也不是那个被生活逼得最后咬舌自尽的魏婴,他不是魏婴所认识的江澄,魏婴自然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魏婴。

江澄想起来大半月前魏婴朝他扔的那把莲子,逗得旁边一干人笑得花枝乱颤,他自己也红了脸。

江南那边有个说法,莲与“怜”同音,怜即是怜爱,若要表明心意,朝那人扔一把莲子便是。

魏婴在盛夏朝他扔来的那把圆滚滚的莲子,砸碎了他十多年的心防,这才叫他内心里头那个渴望有人爱的江澄给放了出来。

十多年,够一个半大的奶娃娃长成青葱少年。而远以为记不清的陌生,以为不可跨越的距离,其实在时间的打磨下一如水到渠成般自然。

有点…想他了。

江澄无意往那窗外一瞥,却见着披着身红艳外衣的魏婴坐在椅上看着他笑,江澄当是自己又看错了,因为下一刻他再看过去时那人影又没了。

红灯亮了,江澄便瞅见魏婴从车前走过,透过车玻璃望着他,而后往一旁的公园里走去。

“师傅!我要下车!”江澄站起来往后门走去。

司机叫道,“这还没到站呢,再等等!”

江澄急了,“我有急事!”

司机不情愿地给江澄开了门,“诶小伙子你慢点!!别被夹到!”

江澄窜出门外,往魏婴消失的地方跑去 。呼啸的风过,卷起落叶,他踩着条小路进了公园,十点左右的时候公园里没有多少人,光秃秃的树干和几声稀疏的蝉鸣交织在一起。

公园里灯光略显得昏暗,喷泉喷着水,昏暗的底灯灯光冲破水面,将灯光洒在他脸上。

浓郁的黑暗中走出来个人,干净利落的短发,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噙着笑意的唇角。

江澄觉得自己嘴唇有些干涩,喉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水波的荡漾使得他的脸在夜色之中隐隐约约的出现,江澄看不大清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江澄,我回来了。”他笑着说道。

魏婴瘦了点,但精神很好,行事上那些古人的样子早已丢了个一干二净。江澄本想着骂他一顿,大半月的不回家,却又抑制不住唇角的笑意,只得笑骂道,“那天你不是滚的很利落吗?回来干嘛?”

魏婴嬉皮笑脸,“我去真正地了解了一下这的你,嗯…我去了你的故乡,你的母校,还看了你以前喜欢待的书店,然后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被你给吸引了,且没有你便活不下去,所以就厚着脸皮恳请江先生让我留在您身边。”

魏婴走出黑暗,靠近了一步,双手捧着江澄的脸与他对视着,眉眼带笑,轻启唇道,“吾慕汝已久。”

江澄对上他那双眼睛,覆上他的手,杏眸轻弯,道,“这个时候跟我拽古文?”他心情很好,也就顺着魏婴配合一下,“巧了,吾亦然。”

就算什么都是假的,但我喜欢你,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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